蔫花惹鸟 童昆姬

Hi艺术

 

 想象中童昆鸟的工作室还印是那个位于北京郊区的七百平米旧厂房,堆满破破烂烂,在各式各样剪裁焊接工具下化身永动机喧闹不止。


然而探访他新工作室时熟悉的尖叫玩具鸡,打得玲鼓啪啪作响的猪尾巴仿佛集体销声匿迹。那天午后阳光正好,一幅幅精美的画作错落有致,色彩斑感,充满生机。这份出意料的安静,令人恍惚这还是曾经那个“垃圾小王子”吗?

动如脱兔,静若处子

拍摄肖像前,童昆鸟突发奇想将红色颜料喷在自己脸上,打造了画中姬同款红唇和下巴。思绪回溯到2020年《Hi艺术》对童昆鸟的采访,那时的他也曾说:“(开幕)穿什么没有想好,但我应该会涂口红吧。”

 

我问他为何对红色嘴唇情有独钟,他解释道:“其实特别简单,疫情时戴口罩,嘴巴总处于一层雾的状态,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是长沙人,爱吃辣,经常辣得嘴会红。”

原来身体里蕴藏的记忆会在不经意间显现,紧紧连结着过去与现在。对于绘画而言,同样适用。童昆鸟对画画的最早印象是每年清明节,父亲会用毛笔写字后,撒上鸡血,烧纸给逝去的亲人。父亲写完后,毛笔放在一边,童昆鸟就把挂历的旧页撕下来,在背面用毛笔画松树。

小时候无意间拿起的毛笔,让他获得了原初的媒介感,在日后创作中成为某种力量,帮助他在自己身体里找到一条线索,沉浸于中国画之中。宋画给童昆鸟的工笔画创作带来灵感,他先是被《货郎图》中的二元关系深深吸引,既要饱满,也要留白,矛盾的两者在画中达成和谐,也是他对平衡的追求。

动如脱兔,静若处子,童昆鸟也在二元状态之中保持着平衡。白天,他在工作室用电锯电焊,噼里啪啦地创作机械装置;晚上带着鼻子里的焊渣回家,他在灯下磨墨,安静画画。

两个他看似割裂,仍有一条隐含线索贯穿其中。从最早的毕业展到现在的绘画,“人”在童昆鸟的作品中始终保持着一种被控制、被操纵的失控,或是被肢解,或是傀儡状态。在他的整个创作暗含了对人作为中心的怀疑。

此次在偏锋画廊的个展“蔫花坏鸟画中姬”,艺术家进一步延展着去人类中心主义议题。不同于以往木板丙烯画作中对背景空间中的留白,他将绢上绘画的背景空间视作屏障,在无限拉近画中姬与观者之间的视觉距离后,只留下无法逾越的心理鸿沟。

他也是画家!还很传统!

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毕业于央美雕塑系,你是从何时开始尝试绘画的?
童昆鸟(以下简写为鸟):高中经历了考前班,大学画丙烯油画,还有做丝网版印,选修过几次国画,也有学壁画或者是白描。对工笔或者说偏传统国画的专注是近三四年,从开始尝试小的木板再到绢。当时画木板丙烯,我觉得木纹很像绢的质感,后来直接用绢。

现在这批绢画的很多技术其实是在手机上看小视频学的,现在很方便,如果我想学,对这个有兴趣,就可以凭借互联网来了解一切,看无数人如何操作,从中汲取出适合自己的方法,慢慢总结自己的习惯。

 

Hi:印象中你的代表作是机械装置和行为表演,这次为什么变成了全绘画?
鸟:我平时工作状态是白天在工作室创作,晚上绘画。现在新的这批绢本上的绘画,也是从之前的木板绘画实践发展而来,所以其实我一直都有画画。这次“蔫花坏鸟画中姬”是第一次比较全面的以绘画为主体的展览,不像之前绘画在展览的呈现更多作为背景或者是在装置或空间里的补充。

Hi:你的绘画和以往的装置或者行为作品之间是否存在内在联系?
鸟:绘画首先想的问题是画什么。对我来说,就是画生活中身边的东西。那我身边围绕着我的,就是自己的作品。每天来工作室面对它们,它们就是我生活中的日常,因此我选择了自己的作品作为绘画的对象。而且这些绘画对象作为肖像,并不是真实中的人,刚好契合去人类中心化和人类主义的议题,所以通过自己的作品延伸这一议题并且做一些探索。

 

Hi:不同于装置和行为作品的大胆、前卫,你的绘画为什么反而回归了传统?
鸟:可能他人看起来挺反差的,但这也回到我为什么画画,以及什么感觉和方法比较适合自己的问题。我用了很多方法,还是想用比较传统的中国工笔,传统的颜料,以及绘制方式。比如磨矿物原料或者磨墨去勾勒、去染,包括我选择的都是生绢,它就会吸附在画面里面,我很喜欢这种吸附感。而且工笔的方法,它的勾勒像靠线条在组织和拼凑一个环境,然后在里面染色,整个状态和自己以前做装置很像,所以感觉很自然。

Hi:与现在这批绢画相比,之前的木板画看起来似乎更古代?
鸟:以前那批绘画更多的是联系到北京沙尘暴时候看到的景观,我找到了它和宋画的联通,所以做了木板丙烯系列。它像古代,但更多的是沙尘暴的漠视感。后来疫情时候画的也比较压抑。去年从德国回来后,刚好第二天就解封了,所以新的这批绘画开始,就不自觉画了很多颜色,更有希望感,也是一个期待,面向未来的状态。

Hi:你在绘画的过程中会比较纠结吗?
鸟:我比较顺畅,画的过程需要不断做判断,但落笔之后,我尽量不去改动,所以还算比较快的。但是,我选择的绘画方式又是必须花时间,它不像挥洒类型的绘画,而是要一步步走,包括选绢以及装裱,工笔有很多工序,还有磨颜料等,当然乐趣也更多了,也可以说是一种仪式感。整个绘画的过程更进入到穿越状态,觉得自己不在当下,而是在另外的时代,可能是在以前,也有可能在未来。这种状态我觉得非常有意思,跟我做装置不太一样。

碑林式观看

Hi:之前的木板绘画到现在的绢上绘画,花和鸟的意象反复出现在画面之中的原因是什么?
鸟:这次画面里面有很多花鸟,宋、元、明、清图像素材中都有。花放到画面中好像是拈过来的,直接嫁接在作品上,但它是没有土壤的,这些花可能过几天凋萎了,所以这次展览名字中有“蔫花”二字,它本身就是一种临时状态,临时的绽放或美好围绕在身边。


关于鸟也不太能避开,可能因为我的名字里面有鸟,做装置或者早期画小精灵系列,都有鸟的形象。鸟在空中,我们跟它是有距离感的,而且鸟的眼睛有一种监视状态,我们都是被鸟观看的状态。

Hi:这次作品的展示方式很特别,并没有像一般绘画作品上墙展示的原因是什么?
鸟:当然有一些我最初的设想,在和策展人鲍栋一起沟通后,我们觉得这次呈现方式更像中国古代的碑林。这唤起我大学下乡去山西看一些有关传统文化的庙的记忆,回想起来那种气息感觉特别对。

将碑林作为一个看展方式,如同古代挂起来看的卷轴,也像屏风上的绘画,它本身的图案在空间中呈现,为空间服务。

虽然我做的是一批平面绘画,但是如果只是把它往墙上一放,就会觉得观看的方式,或者凸显的状态不太对。如果像碑林一样,观者会从上到下打量它,或者在里面围绕和穿梭,可以从后面感觉到不一样的状态,也可以从侧面看到一些不同。

Hi:和一般绘画不同,你的画背面也绘制了图案,看上去也像装置。
鸟:我觉得画框之外还有很多的可能性。这次绘画作品大部分都不上墙,每个都单独做了一个框架,框架上面会有后视镜或者铁链之类的,这些和整个画面会形成一个独特关系。

如果画上墙,我们可能永远不会看它的背面。但我对待这些作品,希望人可以围绕着它。虽然前面是绢,背面是木板,但我想赋予画面之外,看不到的那部分意义,所以我就用一些模板去喷,它可能不是我整个作品中要凸显的,而是作为补充,就像前面作品的阴影。

 

Hi:为什么很多画框上都安装了尖锐的金属,很像防护栏?
鸟:上面的尖能把整个画面的气往上提,赋予一种力量感,又有一种锋芒感,跟铁链整个的金属框架一起形成保护或是禁锢的状态又很吻合。

我后来想可能因为去年一直在德国,又住在彩虹区,那一片区域同性恋的铆钉文化,包括去年做的滚轮胎压鸡蛋的表演,轮胎上全是铆钉皮带,这些对我都会有影响,最后这些元素嫁接到了这批作品上。

Hi:对你而言,作品和作品之间构成什么关系?
鸟:有点像提示,比如说伞可能它在这个作品的画面里面,但是又在另外一个画面之外。我本身想打散这些形象,它的身体构成部分,并不是长久的,而是一种临时或者结构的拼凑,随时会改变。就像我的创作,今天它的胳膊是一个木头,可能第二天变成了一个金属结构。它是变化性的,因为我们是被控制的,同时还是失控状态,一种被控制的失控。

 

Hi:你提到控制,那你和你的作品之间的关系是怎么样的?控制与被控制吗?
鸟:以前做装置和表演,我通常会希望我也是里面的一部分,我也是材料的一部分,而不是作为我是创造者的角色。

在很多我身体的表演里面,我会把自己介于装置里面,比如说我裹挟在轮胎里面,就好像我被它包裹了,或者是我被跳蚤附身了,我就是一条腿在外面,然后再去行动,再去做一些对抗,这些都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的状态,我希望通过表演,把自己和它们融进去。

Hi:当你画这批肖像作品的时候,你也会把自己融入进去,在画自己吗?
鸟:其实是在画自己想象的未来。未来可能会是人机结合的完美状态,但是在这之前会有一个实验品的过程,那这些过程中人可能是一种半完美的状态。所以这批肖像画是那个实验过程中的半成品状态。

我想象的是未来的一个群体,科技快速发展,或许我也能成为未来群体中的一员。因此,这样看来可能是在画自己,但同时是在怀疑自我以及人类身体在未来的一个处境。

蜘蛛结网般创作

Hi:之前被媒体称为“垃圾小王子”,这次似乎变得更精致了?
鸟:其实我自己没有区分,可能我觉得以前的作品也很精致。现在的精致感可能因为用绢作画,这种传统的方法很有仪式感、很儒雅,看起来似乎和之前的我不搭,但我的内心也有多重的自我要展示,而不是说别人给我贴了标签,我就必须做成别人眼中的艺术家。我想的是我还能做什么,内心真正驱动我想去释放的是什么。

Hi:对于这次个展,你是否有意展示一个不一样的你?
鸟:我在想自己是不是能竞争水墨行业(笑),或者当一个偏传统的国画艺术家也挺好,毕竟这是我自己喜欢的创作方式。当代艺术比如实验、表演、装置,和水墨之间总是界限分明,有时候我想两者之间可以通一通。之前在国外展览,他们对中国传统的工笔水墨的认知并不能找到一个通道。

现在这批画中的一些结构也是一种暗示化去向。比如框架上的后视镜,开车时候看后面,是为了更好往前行走。比如铁链,也像我们民族传统文化中挺宝贵的东西,某种程度形成了一种自我保护,有一点禁锢感。

Hi:所以这个展览也包含了你对中国当代水墨的态度和看法?
鸟:在对待中国画的状态上,我希望在空间、题材和画法上可以更蓬松,技法融合,打破一些固有的观念。很多前辈艺术家都在从中国传统中找素材。作为年轻人,我觉得更需要去面对,比如在展陈、语境、关注的议题上可以更打开,更多跟当下链接,发生关系。未来,我还会有设想,这需要时间尝试和打磨,进入思考,慢慢涌现。

Hi:这批绘画作品之后,未来你的创作仍会继续行为表演、装置、绘画以及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鸟:是的,这个是没法抗拒的。比如说在画这批画的同时,我还做了行为表演,也做了雕塑,只是一段时期,我会更专注的主要推进一个,因为做一个新的系列作品,挺需要时间和精力的。

现在创作能吸引我的不再是一闪而过的灵感或者点子了,而是一点点思索,勾勒各种线索,形成像蜘蛛网一样,铺好面才能捕捉到昆虫,如果只是一根丝,就漏过去了。

20223.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