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的记忆 康海涛的风景绘画

方志凌

 

对于深谙中西方现当代艺术演化历程的人而言,康海涛最近完成的一幅名为《墙》(2016-2017)的绘画作品或许多少有些奇特:简约的几何形态和沉郁内敛的心理氛围,会让人想起罗斯科后期的抽象绘画;但画面虚淡迷离的光色效果,以及对那堵历经风霜、陈旧而斑斓却又如真如幻的墙的耐人寻味的描绘,又似乎有托伊曼斯的图像绘画的味道。

 

,2016-2017,纸板丙烯,140 x 243 cm

 

显然,《墙》并不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语言系统的审美折中物,因为在它貌似折中的视觉语言背后,有一种虽然很隐晦,但一旦会意就让人不禁喟然长叹的深沉的社会感触:无论是那老旧墙面,那高低错落的大门,还是那一大片灰扑扑的海蓝色,都能唤起一种我们曾经如此熟悉的生活记忆——由厂区、事业单位为主体的城市生活。事实上,这样的厂区与单位仍遍及中国大小城市,但在新世纪以来剧烈的社会变迁中,它们早已悄然蜕变为淡出公共视野的一种边缘存在。

 

在《墙》注重审美锤炼的绘画语言中,曾经熟视无睹的日常景物显得如此虚无缥缈,仿佛对陈年旧事的淡然一瞥。画面中肃穆而又壮阔、恢宏而又神秘的心理氛围,也为这“淡然一瞥”注入了一份耿耿于怀的心灵焦灼。

 

……“我”只是一个记录者,没有判断和思索,那个审美判断与分析的过程被我正身在其间的感知所取代……我记录·我陈述。这一刻不再有冷静的观察者。观察只是朝向内心里闪烁着并不连续的回忆……紊乱的记忆与正成为记忆的物象都被客观地凝固在这必须记录下来的一瞬间……[1]

 

这些话引自康海涛的自述《向内·凝视》。直到2009年在北京举办了同样名为“向内·凝视”的个人展览之后,康海涛的绘画艺术才得到较广泛的关注。而到这个时候,中国1990年代以来波涛汹涌的新艺术潮流已然沉寂,曾经烜赫一时的“70后艺术”——这个词汇暗含的青春叛逆姿态,以及从“青春残酷绘画”到“新卡通一代”独特的语言趣味等——也承受了越来越多的批判与质疑。康海涛的艺术则有别于同时期的艺术潮流,自成一格。

 

在这样的语境下看这段话,可以清楚看出康海涛对自己艺术创作的自觉:“非观测所得的客观物象”表明他的“风景”不是单纯的视觉印象,而是内心体验的结果;“我只是一个记录者,没有判断和思索”,则既说明内心体验源自现实生活,又在“记录·陈述”与“意义与价值取向”的对立中,将自己的艺术与种种强调明确的“意义与价值取向”——无论是传统的现实主义艺术的主流价值观念,还是1990年代以来的当代艺术潮流对主流价值观念的叛逆、解构与疏离的艺术区别开来。

 

不过,与“我记录·我陈述”、“这必须记录下来的一瞬间”这类言辞常常联想到的触目惊心的社会景象不同,康海涛记录的却是寂静的风景。这是因为,那些在旁人眼中或许平淡无奇的景色,常常会唤起他异常强烈的情感体验:“一闭上眼睛就会出现在眼前,就像驱不散的梦魇,只能让他呈现出来。”[2]

 

康海涛最初的夜景绘画,的确有很浓的梦魇气息:浓暗的夜色、闪烁的幽光,以及那些恍惚而兀自峥嵘的树丛等,都被一种呈现出了狂热灼烧过后的平静印痕,营造为敏感得令人心悸的最终的宁静氛围。

 

 

,2010,纸板丙烯,110 x 77 cm

 

但他2010年创作的另一幅《墙》却有了明显的变化:与此前力图“客观”的视觉幻象不同,这幅画明显突出了抽象的构成意味:树丛、矮墙、路面等,都处理成简明的几何形态,光影被概括为极简明的色块,笔墨层次也减省了很多。而2012年的《彩色房子》则体现了另一种变化趋势:墨绿的树,暗褐色、蓝紫色交替的玻璃窗,白色、蓝灰色和赭红色的墙,还有穿插其间深深浅浅、斑斑驳驳的树影,共同营造了一种敏感动人的诗意的日常景象。

 

彩色房子,2012,纸板丙烯,92 x 201 cm

 

在康海涛2013年以来的风景绘画中,可以看到上述两种变化趋势的深化与交融。《夜》、《树丛》、《时光》等侧重幽微的诗意体验的同时,也都有着简明的构成意味;而在《崇高的形式》、《二分之一阴影》、《形式的意外》等似乎刻意突显抽象意趣的作品中,也显然蕴含了极敏感的日常体验。

 

在康海涛近期完成的《光的记忆》、《墙》等作品里——在简约虚淡的视觉氛围中,景物蜕化为具有高深品味与万千思绪的图像——这样的变化,如其说源自审美迁徙,不如说是他愈益深厚的内在体验和愈益恢宏的艺术格局的自然呈现。

 

光的记忆,2016-2017,布面丙烯,182 x 384 cm

 

以《彩色房子》与2017 年的《光的记忆》为例:这两幅的主题相似,画的都是枝影婆娑的树丛和掩映其后的老旧楼房。前者以枝叶的墨绿色为主调,有更丰富的造型细节——窗户、墙面、枝叶、树影等——和更微妙的光影层次,表现的是对一种含义丰富的日常景象幽微的瞬间体验;后者则以墙壁的浅紫红色为主调,造型细节与光影层次都很简略,但在沉静、迷离却又颇显辉煌的视觉氛围里,敏锐的现场体验衍化为更深厚、也更恢宏的社会与生命感触——正如《光的记忆》这个标题所暗示的。

 

当康海涛于2005年左右转向风景绘画的时候,他经历了一段关于“当代性”的深刻自察与拷问。但在学术趣味与自己朴素的内心体验之间,他义无反顾选择了后者。从最初梦魇般的夜景,到或抽象或幽暗的日常风景,再到近期融入了复杂读图经验的图像化风景,这些都是一个心绪不宁的见证者眼中的风景。

 

废墟,2010,纸板丙烯,200 x 101 cm

 

然而,除了2010年的《废墟》之外,康海涛都抹去了那种会给人留下“驱不散的梦魇”的现实情境。见证的激情何以最终化为如此隐晦的诗意?这与弥漫在当下中国的无望感密切相关——经历了理想主义的幻灭,冷嘲热讽式的解构与批判的失效,以及西方文化偶像碎裂后的虚无——这种无望感足以使见证鲜明“意义与价值取向”的激情迷失。而当隐晦而深沉的诗意体验足够强大时,正如这风景一样,却能抵挡住虚无主义的无情侵蚀。

 

从这个角度看,康海涛笔下意味深长的风景,正是这个失语时代睿智而激情的精神言说。他近期完成的《光的记忆》、《墙》等作品,则以其深刻的内在体验、委婉的情感态度,以及淡然而恢宏的成熟气度,充分体现了中国70后艺术的新境界。

 

 

2017.5.12



[1] 康海涛,“向内·凝视——康海涛口述,魏勇灵整理”,隐秘之火——康海涛,2012,P7

[2] 同上,P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