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达工业时代的性灵歌者——评恩里科·巴赫的抽象绘画

方志凌

 

 

直线、斜线、平行线、交叉线、网格线;长方形、细长的长方形、三角形、弧形、多边形;银灰色块、蓝灰色块、红色块、荧光红与荧光绿色块……毫无疑问,恩里科·巴赫的绘画是一种很典型的几何抽象绘画。虽然全是手绘,但他似乎完全不在乎这机械式的精微:该平行的线条,不管长短、多少,绝对是平行;无论是一个色块的渐变还是一组线条由浅入深的变化,绝对都像印刷般精确;尤其是画面的边角关系,线条、颜色与形状的组合,常常精巧得令人咂舌:他的绘画的确是将德国人的严谨发挥到了极致。

 

然而,恩里科·巴赫的作品与人们熟知的种种抽象绘画形态似乎又不太一样,因为它们总让人想起现代都市生活中某些似曾相识的视觉瞬间:一幢很现代的大楼?一个幽暗的街角?一本书的封面?一堆随意叠放的文件?一组建筑外墙的片段?一个简易架子上的一本翻开的书?——似是而非却又敏感而生动——即使那些画在闪着荧光的背景上的几何线条,也有很强的构造感,仿佛某种超现实的“结构”幽然兀立在同样超现实的虚空中。

 

但这些似是而非的日常意象,显然又不同于古典主义、印象主义、甚至表现主义绘画所营造的种种明显有着人性温暖的视觉印象:机器切割般简洁精致的边线,泛着工业烤漆光泽的高冷色彩,精美金属、绸布、薄纸般的冷酷质地……这是一种发达工业时代特有的精致而冷艳的“机械之美”——它们是如此整洁、精美、雅致、有时甚至还隐隐透露出淡淡的温情——这似乎是一个悖论:恩里科·巴赫的绘画仿佛是在以祭坛画的恢弘、庄严,抒情诗人的敏感、精雅,从容、执著地展示着种种发达工业时代的“日常之美”。

 

 

二十世纪初,毕加索等人率先以“现代”的名义剔除了“日常的视觉印象”在现代艺术中位置,但他们从“工业时代”所吸取的只是最简单的结构形式,在骨子里,他们正是以手绘的才华横溢与温暖人性反抗工业时代的机械与冷漠;到五、六十年代,沃霍尔等人开始大规模地将工业时代的“图像视觉”引入艺术领域,由此开始了无所不用其极的“物视觉”的时代。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物的喧嚣”里,艺术家们虽然展示了工业时代的各种或煊赫耀眼、或阴冷瘆人的“物态”,但却很少有人像恩里科·巴赫这样似乎执著于一种诗意化的“工业的美”。

 

恩里科·巴赫1980年出生于莱比锡,当他开始自己独立的艺术道路时,德国显然已经从新表现主义、甚至莱比锡画派的社会批判与个性喧嚣中渐渐平静下来。这是一个汹涌的社会激情已然消褪,发达工业时代愈益精美的机器造物主宰了人们的生活空间、也泯灭了人们的内心诗情的时代。但恩里科·巴赫却敏锐地探寻到这个“物化”时代独特的抒情语调:他以种种体现了工业造物之美的线条、色彩与质地,在尽情展示工业时代之美的同时,也悄然揭橥了这个时代的心灵挣扎:这些散发着发达工业时代的迷人气息的视觉碎片,几乎就是这个时代的全部,你可以幽然地看着它们:看它们的灿烂、闪耀,看它们的伫立、扭动,看它们的惊悚、挣扎……但满怀深情的你却无法真正亲近它们,因为这里毕竟只是一个机器造物的异质世界——感知了一个时代的魅力,也就感知了一个时代的贫乏与伤感——他的绘画仿佛是在以这个时代独有的旋律在深情吟唱,却又将动人的咏叹冷冷地掩藏这个时代独有的诗意化的精美“物语”中。

 

“正如我们所感知的一样,这个世界趁我们还未入睡以前,在人们漂浮不定的意识边界投下怅怅的阴影。当图像逐渐消散,相互——消融,像极了逻辑的碎片。此时此刻的我们完全受控于百转千回之梦和心灵最深处的自我,从最初开始,我们早已习惯如此。这近乎是一种可以轻松自如闯入的日常边界经验……”当克尔斯滕·沃格特(Kirsten Voigt )以这样诗化的语言描述对恩里科·巴赫画作的观感时,她显然深深体味到了恩里科·巴赫绘画所蕴涵的深沉诗意。

 

                                              2019.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