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里科·巴赫的“微物剧场”

方志凌


恩里科·巴赫(Enrico Bach)1980 年出生于前东德的莱比锡,9 岁随父母迁徙到卡尔斯鲁厄。 这样的出身,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马库斯·吕佩尔兹(Markus Lüpertz)、格哈特·里希特 (Gerhard Richter)、乔治·巴塞利兹(Georg Baselitz)、A·R·彭克(A. R. Penck)等老一辈德国 艺术家,以及以尼奥·劳赫(Neo Rauch)为代表的“莱比锡画派”这些中国艺术界耳熟能详的出 生于前东德的艺术家群体。但巴赫的作品中却几乎看不到与前东德的联系,他拥有快乐的童年 时光,孩提时就迁徙到德国西部,并没有东西差异的深刻体验,当他在卡尔斯鲁厄开始学习艺 术的时候,“莱比锡画派”已经非常引人注目,他对此却没什么兴趣,真正让他痴迷的,是绘画 在当下的可能性。

巴赫的绘画常常是介于抽象与具象之间的一种状态:一方面是各种几何化的线条、形状、色块 的精巧组合——他似乎很倾心于机械式的严整与精微:该平行的线条不管长短、多少、看起来 都绝对平行,一个色块或一组线条由浅入深的渐变,绝对像高精度印刷般精确;画面的边角关 系更常常精巧得令人乍舌——看起来就像是很典型的几何抽象绘画风格;而另一方面,这些由 几何线条、形状、色块精心构成的画面,却常常让人联想到一些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的寻常物 品:半开的百叶窗、拼合的瓷砖墙、随意叠放的文件、纵横交错的废纸条......不是细致入微地 记录这些寻常物品的某个动人的视觉瞬间,而是抽取它们简洁的形状、微妙的视觉肌理、精致 的人造色彩、以及繁复多变而又井井有条的工业化秩序......在一种冷淡的戏剧化的光影氛围 中,这些往往泛着清冷的金属光泽(或电子屏幕散发出的荧光)的琐细物品被抽离了日常特 性,以严肃的几何化的面目,井井有条地演绎着各自独特的视觉魅力。

2019 年以来,巴赫的绘画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一是画面的几何形态似乎不再受日常物品的 限制而越来越具有独立性,几何化的线条、形状未必构成某种日常物品,而是作为一个自足的 “几何化的世界”的构成元素;其二,原本就颇为戏剧化的光影氛围被进一步强化为一种神秘的 超现实的剧场氛围;其三,基本的视觉结构,也从那种不惮工巧、严整得令人乍舌的几何构 成,逐渐转向一种依然严密但却更自由、随性的复合关系;其四,作品中虽然同样充斥着许多 日常元素,但作品的整体意象更自由多变,常常可以看到与西方现代绘画历史的关系,比如超 现实主义、毕加索等人的综合立体主义,以及波普艺术等等。形形色色的线条、色块就像是一 个个在逼仄的舞台上尽情绽放的几何化的生命体,它们重叠、挤压、倾轧、拥抱,它们相互避 让、四散而开,它们自由自在地幻化、扭曲、翻转......作品的情调也更加丰富:有的紧张焦 灼、有的壮丽恢弘、有的幽默诙谐、有的轻松惬意、有的浪漫神秘......这些变化——尤其是他 近两年创作的一批作品,将画面分为两部分,每个部分都独立饱满,相加则构成更丰富的视觉 冲突与平衡关系——意味着他已经从深受伊米·克诺贝尔(Imi Knoebel)影响的“再设计和简 化”,步入一个更自由也更广阔的“微物世界”。

巴赫的绘画常常让我想起莫兰迪(Giorgio Morandi)的静物画,不是因为绘画语言的相似,而 是他们运用母题的方式:莫兰迪一辈子都在摆弄那几个瓶瓶罐罐,他的瓶瓶罐罐其实构成了一 个极具戏剧氛围的很人性化的独立世界;截至目前为止,恩里科·巴赫也一直在摆弄着他的几 何形态;而他的几何形态的也正在构成一种极具戏剧氛围的很人性化的独立世界,一个可以不 断自我演化的无穷无尽的“微物剧场”。不过,作为一位 80 后艺术家,巴赫作品的视觉特质与 莫兰迪的相去深远:机器切割般简洁精致的边线,边线下自然形成的浅淡阴影,泛着工业烤漆 光泽(或电子屏幕发出的荧光)的精致而冷酷的质地......在整洁、精工、冷艳的“机械之美” 中,却又仿佛隐含着幽幽思虑与淡淡温情。恩里科·巴赫的绘画,就像是以宗教画的庄严与恢 弘,抒情诗人的敏感与委婉,精工制造的严密与精确,幽微而执著地上演着的几何化的琐细之 物的戏剧——这个日益富足而又日渐贫乏的丰裕时代的日常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