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民安
水、方形桌、金字塔式的垃圾堆,高耸的柱子,堆砌的方块积木,在一张着满颜色然而是虚空的背景下,将一个小人物和盘托出。这,就是李继开的作品给我们的第一印象。这个小人物是整个画面的核心――有点吊诡的是,这个人物是以小来获得他在画面上的重心地位的:他的道具,他的依托所在、他的背景物,他置身其中的环境,无论如何之大,如何之高,如何之饱满、丰富和绚烂,但是,奇怪地,它们还是无法压抑住这个小人物的醒目感,无法将这个小人物推至微末和缄默的状态,相反,这个小人物总是不屈不挠地成为画面的重心――即便他处在画面的偏僻一隅,即便他形单影只,毫无表情,面目模糊。小人物,我们不是从社会等级地位的角度来理解这个词,不是将这个人物看做是毫无权势的底层大众,小人物,我们是从身体体积的角度,从他占据的画面面积的角度,从他的体表和整个画面面积的比例的角度来定义这个小人物。当然,他还有另外一层意义上的小:年龄之小。体表(面积)之小和年龄之小,这,就是李继开的小人物的两个特征。
显然,李继开对人物的纯粹体积之小充满了兴趣,这个人物之小是在单纯视觉的意义上得以界定。但是,这里的体表之小,不是相对成年人体表之小,而是相对于整个画面的小,是和整个画面布景相比较的小,是占据整个画面空间面积的小。如果从面积和尺寸的角度来看待人的话――这无疑是李继开看待人的重要方式――那么,一个被深度世界所刻画出来的人就坍塌了。深度,这是一切人文主义者给人设置的神话,人们总是要在一个潜藏着的内心世界中去发现人及其秘密,自柏拉图以来人就一直被灵魂及其形形色色的替代品所定义。李继开的兴趣不在于此,他不是将内在的深浅作为人的尺度,而是将体表的大小作为人的尺度,人,是一个被数字排列所刻度出来的人,是一个通过几何形式来描述的人,是一个根据单纯的面积来确定的人,在这里,人不是从纵向的角度被拼命地挖掘,不是被“深度”张力所支撑,人,不是一个内心世界被反复拓展了的人――这些人的面部表情封锁了内心世界,人物面目模糊,目光呆滞,姿态僵硬,毫无生机,有些图像如此之模糊,它们甚至只是关于人的符号,是人的一个含糊表意,我们看不到这些人的背景,看不到这些人的历史,人的内在性荡然无存。人,在这里变成了一个没有意志的人,没有被力所充斥,他甚至是一个非人,一个物,一个静物,一个画面上的道具,一个同画面上的对象物没有差异的背景饰物――李继开抹去了这些人的激情,抹去了人的内心狂野,抹去了好奇心、目光和欲望。
将人体积化,从数量的角度来衡量人,进而将人物质化,使人变成了一个单纯客体,一个单色块背景中的物――有时候是个长角的动物――这个物化之“人”,变成了画面的一个景物――李继开将生机之人变成了一个无生气的静物。这些小人物,以静物的形式点缀在这些绚丽的背景中,他变成了一个饰物,他像是画面上的一个景观,一个背景式的装饰,一个小的但又是不可缺失的装饰静物,这不是一个比喻意义上的静物,是一个同马桶、木柱、桌子、垃圾堆、水、飞机、动物甚至是莫名的曲线比肩而立的静物,人并不是凌驾于画面中的这些对象物之上,那些物也并不是他的依托和背景,它们并不在结构上将人烘托而出。相反,人和物融为一体,并一道编织了安静的然而是超现实的“图案”:我们甚至看到了呕吐物和呕吐者本人和谐地连接在一起,它们构成一个不可分的整体,呕吐者似乎并不是充满强烈意志地将呕吐物从身上甩掉。尽管是在排泄和呕吐,但是我们丝毫看不出排泄者和呕吐者的激情,看不出一个排泄者和呕吐者的剧烈身体经验――排泄和呕吐对我们来说通常伴随着身体的急剧起伏,伴随着快感经验,但是,在这里,我们只是看到了一个物――而不是人――在机械般地毫无感受地排泄和呕吐,这不是人的排泄和呕吐,而是排泄和呕吐的动作和姿态,是关于排泄和呕吐的符号学。同样,在飞行中,在潜水中,在驾舟中,人并没有搏击,并没有同逆境对峙的意志,人不是处在一种力的较量的境地下――这里所有的人,既没有露出自己的牙关,也没有露出自己的目光。甚至是,画面中的运动过程(飞翔,排泄,呕吐,戏水,甚至是对动物的驯服)――画面上的瞬间确确实实处在运动的处境中――并没有一种旋风般的感觉,并没有动态感。这确实是有关运动的画面,但是,运动好像悬浮了,定格了,嘎然而止了。运动,被巧妙地转化为一种对运动的否定。显然,李继开不让人物充满动感和力感,人总是以一种安静的姿态出现,一种静物的姿态出现――哪怕他是处在飞行的状态,处在嬉水的状态,处在身体机能的动荡状态。
就此,这个物化之“人”,不再以意志和激情显露给我们,他显露给我们的,是他在画面上的如此惹人注目的不合时宜之小,是一种纯粹的体表之小。这个单纯的体表之小,和画面的虚空背景对照起来,并形成巨大的反差。或许,在李继开这里,人是以一种尺度比例存活于世,而不是以一种无限的内心倨傲存活于世,不是以一种充满激情的运动存活于世。人和整个画面在面积上的反差,正是孩童在世上境遇的一个隐喻――小人物总是被构想为一个孩童(体表之小和年龄之小),有时候是长着成年面孔的孩童,孩童置身于一个巨幅的世界,置身于一个时空交织的无限世界,这个世界之大,令其茫然、不知所措,而且十分地渺小,他不像一个能量充沛的主体那样直面世界。他不再在这个世界上充满力量地挣扎,他似乎不生长,不感受,不运动,不征服,不驾驭――无论是对飞机的驾驭,对世界的驾驭,对任何波澜的驾驭。他只和物嬉戏,和动物嬉戏,和垃圾嬉戏,他让自己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让自己封锁在自我的想像中,或者说,让自己沉浸在自己的内在性中,沉浸在自己的渺茫和渺小中,总之,他决不是沉浸在对世界的想像性征服中。他和他的那些非人化的伙伴一样,不是将世界背景作为闯荡的对象,而是将自己作为世界背景的无害的对象。他不行动,只是发呆,或者说,他处在梦幻状态,他也不是梦想之人,而是一个梦想机器。他如此之早地在这个世界上失去了激情和希望,而变成了世界的一个单纯的静物画面。这个孩童如此之安静,如此之模糊,仿佛是梦中的依稀之人,梦中之梦想者。李继开让画面遍布着超现实经验,整个画面仿佛来自梦想之国:金字塔式的垃圾堆;废料场上方的一道曲折光芒;水中之舞和水中之沉默;飞鸟一般的飞机;长满动物器官的人;悬浮而无根的积木;方桌上的魔幻现实,等等,这是一个超现实世界,它只能来自想像的国度,来自梦幻之域。
对,用李继开的一个作品名字的说法,这些作品是他的白日梦。大量的意象充斥于这种白日梦中。就梦的意象构造而言,李继开通常采用方正和直线的几何形状。李继开喜欢几何形状的意象,喜欢方块,喜欢造型感,喜欢硬朗、直线和捷径。即便是水,也不纷乱四溢和到处流淌,这些水也是节制之水,是收敛之水――李继开总是收敛自己的梦幻意象,即便那些意象要顽强地延伸,他也总是用一些直线或者稍稍弯曲的线来审慎地引导,他的许多作品中甚至都有一个硬朗而简洁的转折白线。那些小人物,画面上的飞机、垃圾、木柱和方桌,像是被刀精细地雕刻而成,毫不圆滑。画面的背景通常也是方正色块构成。显然,李继开喜欢用直线,而不是流畅的线条来连接物和物,他不太用曲线,不喜欢缠绕纷繁,不喜欢流连往返。他也不怎么将画面弄得琳琅满目。异常比例,空缺,短而直的线,紧凑意象、小人物以及一个隆重而单一的色调背景,这促成和加剧了李继开的梦幻想像――这些画面上的各种意象并不自然地缠绕在一起,它们溢出了日常经验,它们只是以一种超现实的方式,一种梦幻世界的方式纠集在一起,这是没有逻辑关联的意象――一个孩子和垃圾堆有什么关系?一个虫子、植物和孩子在桌上如何组织在一起?一个小小的“我”如何浮现在一个大大的“我”的头顶?一个鹰如何被驯服在手?所有这些,只能看做是白日梦:它强行地将一些超现实经验赤裸地呈现出来,将没有逻辑关联的对象绑缚在一起。这是一种精神分析式的“联想”,是梦在工作。
现在的问题是,这是什么样的梦?这是关于梦的梦。我们看到,画面上的那些小人物,不仅仅被物化了,而且被幻想化了,这些人物全都紧闭双眼,在高处,在垃圾堆旁,在桌上,在水中。此刻,紧闭双眼不是冥想,不是沉思,不是默祷,不是凝神会意,而是梦幻――沉思、冥想、默祷和会意总是有一种特有的意志流露出来,而且往往以一个实际的空间为凭借,它要求一个牢靠的现实根基;而梦幻则无任何意志,它交出了自己的意识和理性,它收敛自己的激情,梦幻以不可能性为根基,以超现实经验为根基。显然,这些失去了激情和力量的小人物是在做梦――这不是充满愿望的梦想意义上的做梦,而是纯粹的幻觉意义上的做梦。这样,这些作品是李继开的白日梦,而这个白日梦里面的内容,则是做梦,是小人物在做梦,也就是说,做梦这件行为本身就成为梦的内容――这是双重意义上的梦境:画是梦的产物,这个画的内容还是做梦,也就是说,做梦者潜入到做梦者中,梦想者梦见了梦想者。这是梦的元绘画,这是关于梦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