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人,弗兰兹·艾稞曼

我和艺术家艾稞曼说:“我给你发个定位!这样你来这里会很方便。”他回答道:“哈,你说得轻巧。”[1]但他其实不用社交软件,常用短信沟通。他总在短信中用一些像是来自德国南部本土的俗语,显得很老派。艾稞曼的艺术生涯始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香港,从那时起,他开始花费大量的时间旅行,在脑海中规划他所到过的地方。

他在旅行中创作的《精神地图》与人们所想的地图没什么不同,首先,它们都需要有一个方向。如果没有微信上的定位功能,北京有很多地方都很难被找到。几年前,一次去艺术家工作室,途中要打好几次电话询问路线。而今,我们使用的定位系统通过不间断的三角定位,可准确定位我们在空间中的位置,有时我们甚至可以找到给我们发信息的人所住公寓楼的准确位置。

可以说,地图是为那些不认路的人而准备的,但仅此而已吗?也许地图更重要的是记录了国家、民族、省市之间的分界点和边界,决定了人们所处的管辖范围。而且,如果你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产或房产,地图中的记录可以保护你的所有权。地图用于阻隔不速之客,防止他人侵犯你的地盘。

但依然有个棘手的问题,那就是景色在不断变化。树木会生长,河流每年向不同的方向蜿蜒,山脉会受到侵蚀,地面会位移,街道也会被改造,每年都有新的大楼矗立。早在巴洛克时期,欧洲人便对地图有一种痴迷。当时人们梦想着能制作出和实际大小一样的地图,以便记录世界的变化。这在当时自然是不可能实现的。而如今通过数码技术,我们几乎可以以真实的尺度记录世界,其中的所有变化几乎都可 被实时记录。地图投射了人类对控制世界的幻想。

再说到艾稞曼。他于1963年出生在德国南部一个只有6000名居民的村庄。曾在德国南部的慕尼黑和北部的汉堡学习,第一次远走他方就去了香港。后来,他开始崭露锋芒,作品在世界各地的画廊和博物馆展出。但他依然心系德国南部。地图很有用,但它不是我们感知现实的方式,它和我们每日都在城市或乡村中的行走轨迹联系不大。

首先,自然或城市景致中充斥着意义。当我们行走其中,总有一些地方会让我们感到依恋。也许它是一家我们喜欢的餐馆,或是我们的母校,或是一座重要的历史建筑,或是我们第一次分手的地方......这些场所和情感紧密相连。而这也随时间而变化。我们都了解这个过程。多年后,回到一个曾经很熟悉的地方,我们多少会迷失方向。有两件事情在此处发生了变化——这个地方本身,以及我们对它的情感联结。所以,我们不可避免地需要一些时间来重新和这个地方产生联结。这意味着风景和地图实际上承载了我们情感。正是生活中的熟悉感建立了我们日常生活中的秩序。我们每日所经过的街道可能会令人觉得单调,但也给人一种归属感。因为如果这条街每天都在,那我也在那里。即使无聊,但令人安心。

实际上,我们每天都会错过街头发生的很多事情,我们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这说明一件事:风景是我们自身欲望和兴趣的投射。我们知道自己的身份、所见和兴趣。中间地带却是完全模糊的,我们熟视无睹,也记不住。而它们是可能改变的。多年后再回到某个地方,我们可能对其它的事物感兴趣,对同一个地方会产生新的体验。在我们和这个地方重新联结前,会产生一种奇怪的陌生感。

再说回艾稞曼所理解的“关联”。这体现了他主要的艺术诉求。他对完美的要求近乎诡异。看着他的作品,更准确地说是看他作品的层次结构,人们可以看到他为了重现旅行经历中感受到的“强度”所做的努力。经验、感知和强度是他的创作手法中的三个阶段。当你通过他的视角观察世界时,便不会那么在意连续性。地点间的联结并不像欧几里德、数学方法可以在任何特定时间将你定位(正如智能手机中的功能)那样精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和直接环境之间的联系,以及我们如何让自己熟悉这个环境。

艾稞曼的作品大致基于这些理念。他的《精神地图》大多是旅行期间在酒店房间或火车上创作的小尺幅水彩画。它们是一种记录方式,记录他每日穿梭于城市中遇到的重要物品和地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每个“精神地图”都可看作是他在旅行中的探索结果。许多作品都是从不同的角度描绘相同的事物,运用多视角原理揭示城市社会、文化和美学结构的复杂性。

《规避》系列展现了艾稞曼的另一种主要工作方式。这个系列中的作品大多是在工作室中潜心创作而成的大尺幅油画。他说:“逃避,作为一个外来词,与入侵相反,意味着强制逃离;大意是说一个人必须离开,就在此刻,出于一种发自内心的坚定,无论如何都必须离开。”可以说,在他回到工作室后,这些大型绘画作品成为了他旅行的延续。这些绘画和《精神地图》运用了相似的视觉语言,但在《规避》中它们可以变得更为复杂,成为绘画或由绘画和实物组成的拼贴画。色彩明亮的图形充斥着丰沛的情绪,下面的特殊剪裁过的画板为图层带来另一层维度,将观者引向更深层的摄影照片。

艾稞曼通过作品中呈现的视觉密度将他的经验转化为艺术。人们可以看到一位不甘静坐、大部分时间都在旅行的艺术家。但他并不是那种容易迷路的人。他到过,也见过。

几年前,著名作家泰耶·塞拉西(Taiye Selasi)曾做过一场TED演讲。出生在英国,有着尼日利亚和加纳血统的她厌倦了被人问“你来自哪里”这个问题。为了从感性的角度思考这件事,她反问道:你在哪里感觉自己是一个本地人?

这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你在哪里能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本地人?哪里承载着你的情感?艾稞曼的作品便是关于这些问题。他通常花上几个月的时间探索他想深入了解的地方。人们会逐渐意识到我们生活的环境充满了粗鄙、不平等、投机取巧、不公正和利益使然。现实,无论你想怎么描绘我们所处的现实,它都是个人主观理解的产物。这就是艾稞曼先将一切归零的原因。他对与社群、政治、官方相关的“真理”不感兴趣。他自己决定什么样的个人观点值得被记录在他的艺术作品中。

这确实是他所擅长的……但他是怎么做到的?他的信心来自哪里?答案很简单:他相信自己和他的直接经(immediate experience)。无论他旅行到再远的地方,他始终属于一个地方。他来自一个小地方(甚至用当地俗语发信息),又去了很远的大城市旅行。他做了人人都应做的事情——建立联结。

 

我们生存的世界并非一个连续体,艾稞曼的作品也不是。他在图像中挖洞,让人们可以了解一些片段,通过纪实摄影或绘画感受到他本土化的强度。他的《精神地图》让我们清楚地认识到人们对现实的感知与公众预设的现状有多么不同。

 

[1]原文“Ha, das sagst Du so leicht“是德语中的习惯用语。英译为“Huh, this is easy for you to s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