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绘画

谭 军


我一直觉得画画是件很私人、私密的事情,甚至连对绘画的思考过程也是很私人的。我可不喜欢有人在一旁看着我画画。在那样情况下我画画只能是游戏,或者绘画知识的展示,与我自己的绘画是没有关系的。我的画只想反映我自己的生存状态,我看什么、听什么、关注什么、思考什么,这些直接反映在我的画里。

我执着于把自己对自我、个体、人、人和这个世界的关系等这些问题的感受与思考真诚、真实地呈现出来。实际上,我,我的生活,决定了我的绘画,决定了我绘画的私人化。正像其他人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和创作一样。如果每个人都能真诚地展现着自己,那真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非要对这种个人化生存和创作的人进行归纳、定义出某个具体的概念,对于作为创作者的我来说是很没有必要的。


当然,我也不会把“私人化”、“个人化”当作什么了不起的标准来衡量绘画,毕竟“个人”只是一个很中性,甚至是有些可疑的状况。“人人都是艺术家”就像宗教里说“人人都能成佛”一样,只是一种可能性,并不是现实的状况,既然不可能实现,我觉得也就不必在意了。

 

呈现个人,真实、真诚地呈现个人,在此也就变得可疑了,鬼知道呈现出来的会是什么。可能是真的个人,也可能只是个人的局部或者愿意呈现的部分,还可能只是假象,甚至是策略和谎言,但不管怎么呈现总是会倒映出那个幕后者。就像俗话里说的“画如其人”、“相由心生”之类的“谶语”。这让我常常陷入到一种矛盾的境地中,不愿意面对或感受别人的作品,因为我只会坦诚以对,难免会被别人的作品恶心了自己。但我同时又不得不去面对以便了解这个世界,而且也很想去面对别人的作品来感受那些作品里可能存在的美好的东西。


我面对“人”时也是同样矛盾的景况,既渴望从别人那感受到身为人的美好,又害怕被那些“人”特有的污秽恶心了自己。根据我对“人”的了解,“恶心了自己”的可能性远远大过从他人身上感受到的美好。我也因此变得少语和远离人群。

 

为了防止被自己恶心到,我不得不对自己格外警惕和苛刻。曾有一位长者在与我短暂的相识后给了我一个“洁癖”的归纳。我知道这当然不是指我对清洁卫生程度上的苛求,而是指我艺术完美的追求和对自己的约束自律。在他看来几乎成了“洁癖”还是让我有些吃惊的。或许这种自我约束和自律,正是我在对“人”的思考和认识后的下意识行为,我不想变成我自己讨厌的那类人,自己恶心到自己、自己厌恶自己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要做到不被自己恶心到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俗了说,简直是逆水行舟,尤其是在接受多年顺流而下和顺水推舟的教育后。没有所谓的顿悟,我是在经历了艰难缓慢的自觉后,才意识到自己的目标在水流的反方向,能否“自救”得了,就全凭个人的意志力和真的知识了。


虽说人是个时间的概念,人总活在自己的年龄里,但我每回想到自己在“力比多”旺盛的岁月里傻逼闪闪地混日子,还是想找个缘由来归咎一下。毕竟接受了十几年的教育后一个浑身冒着傻气的自己出炉了,这实在有点让人难以接受,也太对不起爹娘了。因为所受的教育,我的成长不但来得太迟,而且夹杂了太多错误和谎言,等我意识到自己的路和方向时,差不多三十年已经过去了,按作家石康的理解,某些美国人已经用这三十年做完了中国人一百年才可能做完的事情。我常听到或看到有一种说法,说任何经历都是财富,我是不是可以假装自己已经是个阔佬了,接着活下去就是了,百年之后自然财富等身。


不,我才不要这样的结果。Better late than never.


差不多三十岁时,我开始梳理自己脑袋里的存底,把那些自己觉得无益于成长的伪知识摘除,把自己的灵魂摆出来仔细检视、清理,质疑自己的每一个细枝末节。我终于意识到我自己属于我,我可以塑造自己、控制自己的成长,于是也出现了一段很纠结的时期。


一方面对自己的质疑、自省让我感觉到自己的浅陋和粗鄙,另一方面我又无法以一个全新的自己来替换已经存在的那个不满意的自己,我既痛恨自己的过去又不得不为自己的过去担责,但我又缺乏足够的知识和智力来指引自己,在寻求知识的同时我还得学会质疑和选择知识,我如何救得了自己啊,拯救自己似乎是一个漫长到不可能的过程,而且随着对自己的认识越深,发现需要做的事情越多,我自己简直就是我的敌人。


我一边画着一边寻找着和实践着自己的自赎之路,也越来越清晰我的目标和坚守,我有了自己的态度和方法来实现自己的成长。我警惕和遏制着自己的堕落,竭力保持着自己眼睛和心智的清澈,用它们坦诚地去感受生命和万物的细节,在那些微不足道的现实和被时间洗淡的过往里拥抱这个世界,与那些脆弱的、美丽的、微妙的、细腻的、神奇的、骄傲的、受伤的、柔软的、深情的、渺小的、善良的、卑微的、天真的、孤独的…… 部分一一交流。无需言语,无需倾诉,这世界自会诗意地涤荡我。


我的绘画过程,就像我与这个世界的交流,那种质朴自然的纸张为我提供了一个与我沟通的世界,我带着澄澈的心进去,当我出来时留在画面的痕迹便是我的绘画。用尽量简单的方法,让技法不至于妨碍我出入于两个世界。我的绘画,见证和实践着我的愚钝和成长,也因为我,我的绘画变成了我的私人成长史。绘画,这种简单而直接的方式对我来说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