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沙岭

“观沙岭”是谭军最新个展的名字,也是湖南长沙市岳麓区的一个地名。在谭军看来,这个诗意名字并不寄予着某种乡愁,仅仅是他口中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与其说“观沙岭”是一个带有情感色彩的地理概念,不如说是一个思辨性的时间概念。

 

01从北京回到观沙岭


2017年下半年,谭军退租了在北京的工作室,回到湖南。即便被视为新水墨接班人种子选手,在日新月异的城市进程中,他成为第一批选择离开北京的艺术家。离开了一线城市的喧闹,2018年到2022年,谭军在“观沙岭”潜心作画,没有举办任何个展,享受着自由的个人空间和宁静时光。

 

 

7月23日至8月23日,在索卡艺术(北京)举办的谭军最新个展“观沙岭”,艺术家从故乡发来他这些年的思考,或许是到了检视阶段性思考与成果的时候了。


归乡对谭军的艺术创作产生了某种有趣的正面影响。热爱自然,永远在观察和描绘动物的谭军,直言自己并不热衷于社交,或者热衷于成为一位“当红”艺术家。


离开北京可能“失去”的东西,谭军倒也没太当回事:“本来我也没指望成什么人物,索性离远点,安心画自己的。”离开北京,离开野心家的乐园,谭军倒是觉得自我与绘画更贴近了。

 

相比一天一变的北京,观沙岭和许多速成的中国城市一样,不断崛起的“千人一面”楼盘,让“丘陵、江河、沙洲”这种区域性地貌,与诗意地名“观沙岭”背后所代表的古代世界产生了割裂。当代城市景观如此雷同,又如此转瞬即逝,令人难以产生留恋与文化归属,难以承载情感归属与文化皈依的未来。


对于历史与未来的思考,结合当下深刻影响整个社会和人类的事件,共同引发了艺术家的自我焦虑与思考,推动了谭军在原本创作轨迹中的一次突然“转弯”。

 

从早期《心兽》对传统花鸟走兽的图式解构,到《白日梦》对于骷髅幻戏图的“骷髅图”再创造,直至2015年标志着谭军从激烈走入宁静的《薄物志》系列,他从展现生命体的存在主义状态,转变到呈现自然永恒性的创作线索。到了2022年,激烈的情绪再次出现在他的作品里,生命的苍凉与狰狞,以“内向”的方式在“观沙岭”中次第登场。


人类的共情被艺术家放大传达到了作品中,幻化为艺术家在特殊时代的生活状态和个人精神的真挚表达。他意识到,“时间”在人类世界中起到的无与伦比的残酷的作用。人类这个概念,只是时间的产物,时间成为“观沙岭”隐藏在动物、生命、自然题材背后的主题。


于是,人们可以在“观沙岭”这片既远离过去也不通往未来的地带或处境中,看见“恓惶”系列单膝下跪的鞍马,若有所思的瘦马,被牵引绳扣住的都市犬,它们伫立在画面中心,如同纪念碑,联袂组成当代而荒蛮的众生相。


摄影系列“物候记”是谭军持续进行的一个可以囊括万物的艺术项目。谭军和很多艺术家一样,都有用影像记录生活的习惯。参与本次展览的《物候记》系列共有9件作品,他用佳能卡片机、索尼微单等数码设备拍摄,时间跨度十几年,记录了生活中那些令谭军深受感动的生命痕迹。

 

 

将现成图像引入创作媒介,是格哈德·里希特、卢克·图依曼斯、马琳·杜马斯等当代艺术家广泛运用的素材处理方式,早已成为这个图像时代的必然,艺术世界的独立性恰恰体现对于图像选取的不同路径。


作为一个“图像工作者”和“视觉工作者”,谭军将图像历史和历史图像当做自己的视觉素材库,以批判、质疑、想象的方法,创建与自己关联的图像世界,并结合绘画性的个人语言,进而一步步形成了谭军的绘画世界。

 

这也构成了本次展览最有趣的展示形式,摄影与绘画并置展示,两种强烈输出艺术家自我感受的结果,在并列中互相激荡出更多精神上的共鸣与延展的可能性。


时间性因素再次登场:摄影作品叠加有一层晦暗的、雾蒙蒙的色彩“蒙版”,类似“做旧”的方式,让摄影与绘画语言材料的质朴特征协调起来;摄影的圆形框架,既是一种做旧,也与绘画作品的形式结构相呼应。

 

摄影作品中一匹孤独的麋鹿,一颗放大喷绘出的心脏,沙洲附近一片迷蒙的芦苇,与谭军特地处理成苍龙状的树干并置展示,碰撞出生死荣枯,万物有时的意味,将观看者悠然引入作品中神秘与微幽的诗性世界。

 

02保持自我是一场“极限运动”


“生命”一直是谭军创作中的核心主题。特别的是,谭军关注的生命体并非只有人类,动物才是他水墨作品中象征生命的最强符号,它们有着和人类同样复杂的表情,沉默、天真、哀伤、仓惶,所有对生命的细腻感受,通过他对动物脸庞、姿态的揣摩和刻画中展现出来。人们在这些形形色色的物种、脸庞和躯体上不自觉地投射情绪与情感,让谭军笔下的动物有了拟人化色彩。


有趣的是,谭军对动物的执着,与他研究生就读的花鸟画专业毫无干系,而是“另一连串偶然的结果”。原因大抵来自艺术家的童年经历。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谭军在湖南农村和市郊度过了他自由的童年。在他的成长记忆中,父母仿佛总是在为生计奔波,他们勤劳忙碌,在工作之余兼顾种菜、养猪,还要照顾谭军和他的一双兄妹。

 

 

谭军在父母的分身乏术中野蛮生长,建立了自己的童年世界:“当时也没有托儿所、幼儿园、托管中心这样的地方‘圈养’,我童年的时光就是在农村的山坡、水田、河沟、池塘、菜地、树林等等这些地方自己转悠和探索,对人以外的生命和自然的兴趣早早便已养成。”

 

这一段在外人看来略为艰难的童年经历,远没有成年人世界带给谭军的冲击更大,这兴许也是很多人都曾有过的心理感受,童年的艰难总是简单的,成年的世界却如此复杂难解。谭军笑称自己“不喜欢人”的特殊体质,或许和看了太多时代巨变,和自己与周围人的经历,乃至网络时代陌生人的经历给他的触动有关。

 

“‘人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动物。’类似的言论我相信谁都听说过,害怕有时候源于了解,有时候源于未知。知道‘人类’曾经干过的可怕的事情可能让人害怕,对某些人类行为的未知也可能让人害怕。害怕,才是我们活下来的原因。”谭军说。
可以说,“人类这一物种”很难让谭军产生什么好感。“无奈自己身为人类一员,虽然我尽量不让自己做出可耻的事情,但也做不出什么可以‘生而为人,我很骄傲’的事情来。”如果说艺术即人,这大概也解释了谭军绘画中挥之不去的有关孤独、恐惧、死亡等存在状态的描摹,归根结底,都是自我的表达。

 

 

这些原本不属于中国画传统的主题,为谭军的水墨拓展创新开辟了新的空间。在水墨的语言探索上,谭军已从过去探索雕琢技法的阶段中走出,进入了为了个人表达而进行的艺术语言探索阶段。如同他一直以来对纸本绘画的持续探索,无非也是在追求技术、材料、表达与艺术家自我的极致合一。

 

03希望自己有创造力和自由


人们对谭军作品最鲜明的印象,是某种天然的“质感”,这种质感来自纸张、用色、主题与技术的综合传达。谭军喜欢使用手工原色长纤维云龙纸,这种手工制作、非标准、非量化的纸张门类,具有原生态纸张质朴、不矫饰的特点,包容性强,能呈现更丰富、细致却又浑然不雕琢的语言特征。这是艺术家内心仰慕的品质,便自然地做出如此选择,让它为自己的绘画带来相同的品质。


艺术上的极致追求,让人们对谭军的性情多少有了些“洁癖”的印象。实际上,他的“洁癖”并没有病态成分,更类似一种对自我和创作严格执行“保持自我”的极致自律。


就像艺术家2017年决定离开北京一样,初衷并不是什么“逃跑计划”,而是谭军发现自己对这座居住了17年的城市,产生了无比的腻烦。北京的发展与他逐渐“道不同不相为谋”,“保持自我”才是谭军离开的真正原因。

 

艺术创作的推进与努力并没有消失,谭军以不声不响的方式,保持着他的持续思考和尝试,将绘画当做一种“人之为人”的证据,当做保持自己创造力和自由的活动——“只要我活着,我就希望自己有创造力和自由。”


可以说,“观沙岭”创作阶段,正是近年来谭军目睹了太多生命的无常,经历和感受了太多世界的颠沛流离,艺术家开始对脚下的土地,对当下的处境,具有了一种更紧迫的焦虑与恐惧与随之而来的批判视角。

 

 

对于谭军来说,绘画永远是他最真诚的表达,他将自己的感受和思考全然天真、炽热地投入在绘画中。也正是这种绘画与艺术家的内在性情保持的绝对忠诚和一致,让观众在他不同阶段的不同作品时,猛烈地与不同时期的谭军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