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采尼的诱惑:周文中的“魔幻剧场”

方志凌

一只惊恐的大眼睛躲在画面中心偏下的黑暗处;在它左上方,半截严重变形的红色小腿兀自奋力挣扎;下方,一条过于笔直的橘色裤腿,拖着深黑的影子从黑暗中直挺挺地向右下伸出,黑皮鞋几乎要冲出画面;右面不远处,是横斜着的一个蓝色喇叭,喇叭上端趴着一个圆睁双眼的长鼻怪物;左下方则是两段幻化出人腿关节的魔性枝条……这一切,构成一个灵异的废物堆,而在这些魔幻、诡异的“废弃之物”间,还隐藏着两张同样诡异的男性面孔;在巴洛克式的强烈戏剧性的光影下,这些废弃物堆积着、挤压着、挣扎着的,仿佛正紧张地上演着一幕魔幻的荒诞剧;一些巨大的红色、白色、黄色、绿色的笔触或线条,在这诡异的废物堆之间飘飞、旋转,仿佛是一道道即将幻化出诡异之物的魔气,一道白色笔触正幻化出一段半腿半枝的怪物,巨大的黄色笔触则化为一块覆盖废物的雨布……雨布上漂浮着一个邪恶的笑脸,仿佛在笑看这一幕正在激情上演的魔幻的荒诞剧。

周文中将这幅画命名为《费采尼的诱惑》。这个标题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希罗尼穆斯·博斯(Hieronymus Bosch)著名的三联画《圣安东尼的诱惑》——周文中的这幅画与《圣安东尼的诱惑》确有颇多相似之处:魔性的怪物、深浓的暗影、人与怪物共处的魔幻世界、荒诞的戏剧氛围,如此等等——但所谓“费采尼”却不是一个人名,而是他将广东话“费事睬你”(大意是懒得理你)与“圣安东尼”的“尼”交叠而成的一个词。这个看起来很“洋”很“雅”、听起来却不免“土”和“俗”的生造名词,彰显了那张邪恶“笑脸”的反讽意味,使原本激情上演的博斯式的魔幻戏剧,更增添了几分乔治·康多(George Condo)、约翰·卡林(John Currin)、丹娜·舒兹(Dana Schutz)等“屌丝精英”艺术家愤世嫉俗的喧嚣与幽默。

周文中是一位对“时代痛点”非常敏感的70后艺术家。作为“卡通一代”的同龄人和一起成名的艺术家——早在2004年何香凝美术馆举办的名为“少年心气”的展览中,他就以其成熟、冷静而又颇具“暗黑气质”的绘画作品获得金奖——他最初关注的“时代痛点”是一种痛苦、愤懑的青春记忆,并以一组表现被塞在污秽的抽水马桶中暴打的年轻受虐者的绘画作品,确立了自己作为新锐艺术家的地位与声望。不过,与刻意以“轻浅”的儿童形象率意渲染“卡通一代”自我幽闭的心灵挣扎的同龄艺术家相比,周文中的视觉语调显然更加深沉、痛切,深受弗朗西斯·培根噩梦般的暴力风格的影响。在2007年个展“朝霞”之后,他逐渐从沉重、荒诞、愤怒的青春体验,转向对急剧的现代进程中的“弱势群体”这个“时代痛点”的激情关注。在这一时期,他受到德国艺术家尼奥·劳赫(Neo Rauch)和弗朗西斯·培根的双重影响,画面往往被数条锋利的斜线分割,建筑物、公路、管子、电线杆、树枝、以及扭曲着、蜷缩着的“滑倒的路人”、“漫步者”、“拾荒者”、“业余歌手”、“弑亲者”……构成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社会图景”。

不过,最近几年,周文中的绘画却逐渐从那种指向明确的“社会叙事”,转向更晦涩的、更魔幻的社会隐喻。2019年的《农夫和蛇》《喜 喜》《噬梦》《肆意红烛》等作品,虽然还保留了较为完整的人物形象和空间场景,但人物已经抹去了特定的社会身份,并且魔性地扭曲、变形,场景也都是种种语焉不详的超现实的荒诞景象。2020年以后,完整的人物形象和空间场景,让位于《费采尼的诱惑》《月亮·说教兽》《蚯蚓》《米猿的冥想》等作品所展示的那种由扭曲、旋转的抽象笔触,碎片化的人物,魔幻的怪物等等共同构成的喧嚣、荒诞的废墟。这样的变化,并不意味着他不再关注那种隐含在现代进程中的“时代痛点”——事实上,他笔下荒诞、魔幻的剧场景观,往往都有一个让人会心的现实起点——而是表明,在他的思想中,这种“时代痛点”已经从现实的社会问题转化为一种人性的精神问题:现实的尽头是诗,理性的尽头是荒诞,“时代痛点”的尽头是“人性的痛点”。正因为如此,他的绘画语言也从劳赫式的“社会叙事”、培根式的暴力美学中解脱出来,以从博斯到戈雅、再到培根、乔治·康多这条绵延不绝的“暗黑艺术线索”为炉,以深沉、痛切的社会与人性体验为内核,以鲜活的现实感触为引子,重新熔铸自己独特的荒诞、魔幻的表现主义的语言系统。


2021.1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