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山
若干年前,我和朱伟做过一次颇为深入的对谈——关于水墨画的诸多现象及现象后面的东西。由于角度不同,结论自然有所出入。前一阵,朱伟又一次提及此事,令我感慨甚多,一些想法也跟着逐渐清晰起来。水墨画“热”已经持续了很长一个阶段,时至今日,俨然成了势不可挡的潮流。艺术家、批评家、艺术市场、圈内圈外,几乎全被裹挟其中,要么乐不可支享受其恩惠,要么不遗余力鼓吹其光明前景,要么糊里糊涂随大流瞎起哄。一言蔽之,水墨画看似迎来了繁花似锦的春天。但是——我想郑重指出,水墨画的繁花似锦只是假象,里面绝大多数只是炫目而无生命的塑料花朵。
二十年前我写过一篇《从中国画到水墨画》的文章,专门讨论了定名背后的策略和根源。是的,中国画和水墨画,不过是两件款式不一样的衣服。不同时期按不同需要套在同一个人身上。为了叙述方便起见,我还是先亮出我的结论:经过了三四十年时间,从焦虑、试探到稳定,水墨画领域逐渐形成了显而易见的闭环——与传统相比,它是当代的,与西方相比,它是本土的。因而,在这样的闭环里,一切都是自我循环、自我论证、自我定位的。张三对照李四,李四对照王五。历史坐标的纵向参照消失了,前后左右的横断面不见了。一切成了宿命,如此一来,唯有必然性像磐石一般存在。或然性和可能性在哪里?传承和开创在哪里?与艺术史对接的画家和作品又在哪里?这些不是问题的问题又一次变为一个水墨画的哈姆雷特之问。
大家知道房间里的大象这个隐喻。人们故意忽视它,或者懵然接受它,性质是没有区别的。水墨画作为土生土长的绘画形式,在上个世纪初起便不断遭受质疑和批评。许许多多画家、理论家为此殚精竭虑,制造出各种各样的说辞,贡献出一些有探索有价值的作品。以改革开放为契机,水墨画出现的又一个轮回实际上衔接了以往的基本盘面,只不过在量的扩张上更具规模——请注意,我所说的量的规模,意思十分明确。无数大大小小的水墨画展览,没完没了的所谓学术研讨,许许多多以水墨画家自谓的市场宠儿,各种协会、院校、画院之类机构的蓬勃兴起,不一而足。海市蜃楼的景观确实令人易于产生幻觉——并且,幻觉确实可以使人兴奋和膨胀,但毕竟是持久不了的。在我的经验中,水墨画圈子里的不少聪明人感受到了那种自娱自乐、热烈自嗨的背后的空虚。他们既无信心,又无底气,今朝有酒今朝醉。
回到朱伟——朱伟身上贴着标签:水墨画家。标签这东西有一种魔力,能够潜移默化塑造人的想法和做法。然而,有的人非常奇特,近墨而不黑,近朱而不赤。这里,我不用“出污泥而不染”的崇高字眼,是因为在这方面,朱伟不宣扬崇高,他向来内敛,不事张扬、低调处世,有那么一点精神洁癖,工夫在画上而不在嘴上。这是好的,是他长期以来拿捏准确的分寸感。记得朱伟对我说,看待某个事物,某个人,关键是时间,三年五年?八年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时间不同标准完全不同。标准拉低一寸,大师一箩筐,拉低一米,大师满世界。我不由笑言,对于你,一日长于一年。朱伟挥手而不作答。我总有一种感觉,朱伟内部同时存在着两个不同的朱伟——水墨画家的朱伟,艺术家的朱伟;浑身当代气息的朱伟,心怀古典执念的朱伟。两个朱伟时而和平共处,时而冲突不断。我常常感叹,那么多艺术家、作家、导演、音乐家们,竟然看不到内在冲突,看不到内在冲突造成的极致境界,如此的岁月静好,导致了人是空心的和平面的,作品也是空心的和平面的。毫无疑问,创作的激情和动力更多地来自个人内部,创作的奥秘终究要在个人内部找到真实的答案。
如前所说,水墨画领域正在逐渐走向闭环,是事实也罢,是判断也罢,其实并不重要。因为一切事实一切判断在创作面前均是假设。书上说,每个人都是环境的产物,我想说,只有树木花草才是环境的产物,人不是,至少不全是,至于艺术家,则具有凌驾环境的特权:艺术家素来与环境并行而飞,绝非仅是环境的影子——追溯历史,这样的事例数不胜数。即便面对现状,形成中的闭环仍然留下缺口。正如那句大家熟知名言:任何事物都有裂缝,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水墨画的现状无疑让人失望,但并非绝望。究其根本,我相信这仍然是一个对艺术的入门级的见解。譬如,朱伟和我谈到“新文人画”、“新水墨”、“新写意”、“新工笔”这些林林总总的招牌时,以他一贯冷幽默的方式说,都不容易,允许每个人在自留地上讨口饭吃——是的,艺术的门槛太低,普通人不敢妄称自己是科学家、医学家,而自谓艺术家的人却是车载船装。反过来,艺术的标准太高了,艺术家在时间坐标上的淘汰率像骆驼穿过针眼一样的难。朱伟脑子里装着五十年一百年的尺度,付诸实践,一步一个脚印,作品响当当地摆着。那么,他站在闭环的缺口内?还是缺口外?
所以,得从朱伟作品的内部去寻找依据。在我记忆里,朱伟是最早有意识地把水墨画带到当代艺术门口的人。换句话说,当多数人还在睡梦中,他已早早醒来——而且,他不是被叫醒的,是自然醒。了解当代艺术的人都懂得,当代艺术重观念轻手段,观念才是核心,手段(包括材料之类)处在从属地位。水墨材料按理构不成创作的障碍。我所指闭环实质上是人为的作茧自缚、画地为牢,为了逃避纵向和横向对照,采取了一种集体无意识的策略。拒绝了对照,便缓解对照的焦虑,逃避了对照的压力。朱伟醒得早,而且是自然醒——不像很多被叫醒的人,眼睛一睁,发觉洞中才数月世上已千年,于是急急忙忙改头换面,跟风随大流去了。自然醒的好处是,从耕种到收获,从开花到结果,都拜自然而赐,都出自内里奔涌的才情和冲动。
朱伟很多年前完成了一批代表作:《北京故事》、《新二刻拍案惊奇》、《甜蜜的生活》、《红旗下的蛋》、《广场》、《中国日记》、《走钢丝》、《中国,中国》、《梦游手记》、《乌托邦》、《帷幕系列》、《开春图》等等。放到当下,作品的沉甸甸的分量感依旧,示范性的意义依旧。他开创了朱伟式的独特的图式——按我的老生常谈,独特的图式,加难度,加完成度,是成就一个优秀艺术家三个要素。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朱伟作品是被标签化和类型化的。由于他使用毛笔宣纸,使用本土的原材料,人们以此贴标签,以此归类,是符合常理的。我一直反对笼统地宣称当代艺术代表了“先进知识生产”这种糊涂见识,因为当代艺术中的泥沙俱下景观有目共睹。不错,当代艺术是我们时代的艺术前沿,一波又一波艺术家冲锋陷阵,使得艺术得以生生不息地精彩延续。先进性不是绝对的,是相对的,一旦被孤立,便将迅速地萎缩。换言之,先进性是变化的,依照波德莱尔的定义,事物滚滚向前,其中一半恒定,一半变化。恒定的一半是代表着不变,变化的一半则不断被变化所刷新。
一个看上去浑身散发当代气息的人,一个外表活色生香的当代人,深藏着古典执念的内心,这种矛盾是不是一种撕裂?朱伟走边缘路线,喜欢结交各式人等,曾经热衷摇滚,体育、音乐,该玩的一样不拉下。但他对人对事,对艺术对市场,却像一个老派人物,实在、规矩、讲道义。我见多了工于心计、言行不一的家伙,表面光鲜,背地里污。古人老是说,文如其人,画如其人。这是被无数实践证明的东西,让人不得不服气。我赞赏朱伟内心的古典执念。显然,古典本身已成过去,古典不可复活。那么,为何有的人深怀古典情结?原因不外乎对经典性的迷恋。就我本人而言,面对西方以往诸多经典作品,除了脱帽致敬,所有语言都属多余。回想我面对《万壑松风》和《溪山行旅》,眼眶发烫的场景始终历历在目。无须赘言,经典的魅力是永恒的,经典是艺术高度永远的标尺。可以理解一点,在朱伟这里,不存在撕裂,外在和内在寄居在同一个载体而已。朱伟对经典的敬意是从他创作的点滴中流露而出——惟其如此,所谓的古典执念便蕴含了某种自我较劲,一边是伟大的经典,一边是自我较劲,就如一边是镜子,一边是照镜子的人。
有些人多变,有些人不变。有些人多变是因为赶时髦,有些人不变是因为内心的诉求比时髦重要。要知道,时髦永远赶不完,影子永远不会飞在鸟前面。那些不变的人,坚守的人,心怀执念的人,有一天会被其他人一窝蜂地追赶。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奇妙,山不转水转。我期待朱伟一如既往——当然了,我期待与否,他都将一如既往。不久前,他有些沉重地对我说,我不这么埋着头一条道走下去,还能怎么走?是啊,时间不过是打个盹的工夫,朱伟却不知不觉走过了大半个圆圈——走着走着,发觉已经离开了那些为他贴标签的人群和地方,离开了众声喧哗,只剩下孤身一人。而且,他的前面没有了路。鲁迅先生说过,世上本无所谓路,走的人多了,便形成了路。这话拿到这儿来,似乎变成了一个有趣的问题:一个艺术家在茫茫大地孤身一人走一条自己的路,这条路算不算路?
202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