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大都会Ink Art水墨展 ——张羽对话策展人Maxwell K. Hearn何慕文

张羽(Ink Art参展艺术家)

Maxwell K. Hearn何慕文(Ink Art策展人,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亚洲部主任)

 

张羽:(以下简称:张)上午看到何先生不停的接受不同媒体的采访,很辛苦。可还没有好好休息我们又开始了我们的这个对话。

 

何慕文:(以下简称:何)很好,一个机会,我觉得这个中国当代艺术展肯定比一般的中国画展热闹多了。

 

张:我想一定会是这样的。“水墨”、“当代艺术”一个非常令人感兴趣的话题。很有诱惑力。

 

何:所以,这还是要感谢您的支持。没有您们的大名不可能会有那么多人来。

 

张:哈哈,哪里,相互的。关键是您这个展览的题目引人关注。从中看出做一个展览的不容易,不仅仅是辛苦。关键是策展的动机。

 

何:您的作品规模很大,想不到那个大挂轴,比我们的展厅还要高,还有像任戬的大手卷也很大。只能够打开十分之一。

 

张: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任戬的这个手卷。说到这个展览,在中国反响很大。

 

何:想不到。在美国不知道中国有那么多人感兴趣。

 

张:特别是这一两年,中国的水墨突然一下子热了!但热的有点不清不楚。

 

何:热,是好消息,可为什么又不清楚?

 

张:水墨的展览很多,却普遍没有提出问题,不知道在说什么?而拍卖公司纷纷也都来做水墨展,而且叫声极大。这些又都与学术问题和梳理没有任何关系。

 

何:多半都是中国人来买,还是西方人也参加这些活动啦?

 

张:谁来买并不重要,关键是为什么要买?买什么?今年苏富比、佳士得的介入更使这一水墨热混乱不堪,导致了对水墨的判断完全倒向商业化。

 

当听说大都会也要做“水墨”展,许多人好像有一种期盼,关心这个展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展览?会有一个什么方向?会选择哪些艺术家?也许更关心的是后者。因为,前不久当人们得知名单后,质疑声随之开始了。围绕着为什么是这些艺术家?为什么叫水墨展?

 

来纽约之前,南京的《画刊》卫红主编曾电话谈到大都会水墨展,希望我与策展人何先生有个面对面的对话。通过《画刊》让更多的读者了解这个展览。

 

所以,我们很想知道这个展览的起源是什么时间?策展的意图是什么?我觉得这问题应该会链接到接下来的一些有意思的话题。

 

何:是的,可以说这个展览的想法是很有意思的。应该是2006年开始的,是第一次大都会博物馆替我买了一件中国当代艺术品,就是展望的那个石头。

 

张:那就是7年前。而我是2007年年末的时候收到这个展览的电子档的邀请,记得原计划是2009年展出的。可一直拖到如今。当时选了我的一件《灵光》作品,还有一件20米长的《指印》作品。这个“水墨展”从那个时候,讯息就传出来了,可这么一拖再拖,这在某种程度上又增加了这个展览的一些神秘感,大家更关注这个展览了。这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水墨大展呢?

 

何:哈哈,对,就是7年前我才开始注意到中国的当代艺术。2006年之前我一直认为,中国当代艺术不是我的责任。大都会博物馆有近现代艺术部门或现当代部门,如果我收藏当代艺术好像蛮错误的,这不是我的责任。

 

后来我开始关注我们的当代艺术部门,他们收藏中国或亚洲的东西很少。而且他们欣赏的作品还是相当的接近,像Andy Warhol安迪沃霍也好或者Victor里希特也好。这些东西跟中国传统艺术距离比较远。但是,有很多中国当代艺术,我觉得跟中国传统有关系,来历比较清楚。所以展望的那个石头,就让我考虑,这个作品在当代艺术部门,它是没有什么道理的,因为他们没有类似的东西可以一起陈列。反而我们这里有明轩,好像是一个花园,这里有怪石、奇石,构成了这个可以conversation对话的空间。

 

张:那,这个思考也是你策展意图的一部分吗?

 

何:我在想,中国当代艺术跟我们这个亚洲部门,特别是这个中国艺术部门关系很密切。我不可能把这个责任放在别人的身上,反而我觉得这个当代艺术展也可以做一个入门,去影响年轻人欣赏这样的当代艺术,也许能够通过这个当代艺术展来发现传统艺术。我觉得他们一定与传统有关系,这个关系有时候很明显,有时候不怎么明显,但却存在。我就开始注意到很多艺术家的作品都跟传统艺术有关系,比方说:我看了邱世华的一件作品,他是油画!可是那个模糊的感觉,有类似云烟的漂浮。

 

张:这是一种视觉上的联想。

 

何:我一看就想到了郭熙或是南宋的夏圭、马远的山水画。也许有一条线可以把它们连接起来。还有王冬龄的抽象画,他的抽象画还保持着书法的气氛。

 

张:王冬龄的抽象画是书法的变体与解构,这条线索与60年代日本艺术家井上有一有关系。

 

何:是的,但这个抽象画,西方人是做不到的,这里有书法的训练在背后,如果不是书法家是不会做成这个样子。那么,对古书法来讲,也有像徐冰、谷文达、吴山专这些人等等很多。还有您的大作,很多人非常欣赏您的作品,像是宇宙爆炸。后来发现山水方面,也有任戬、刘丹,这些是传统山水画之外的。还有人用照相或是video,他们也是用水墨方式来做,或是从水墨传统风格出来。像邢丹文、杨泳梁的作品,又像手卷,又是黑白,这跟传统也有关。后来我越发觉得,水墨这个题目可以做。

 

张:从视觉的形式上看,这些作品似乎有着某种关联,但这种关联基本上是表象的。也许是构图上的、图像的,也许是符号化的、或某种元素。

 

何:从构图来说,像杨泳梁的长手卷,他的根据是一幅南宋的山水画。我从中国当代艺术的层面,把水墨艺术的规模、范围扩大了,像展望也应该包括在其中,这些就是这个展览思考的开始。后来像张健君的材料石头,我觉得跟我们大都会的花园也蛮合适的。

 

这个展览不是说传统的水墨,而是跟传统有关的联系。展览的题目,我觉得“水墨”还是代表了中国的传统。如果你说中国传统艺术的当代发展,这个题目太长。反而这个Ink Art跟中国的传统是最密切的。

 

张:既然是这样的意图,那么我想问,从这个展览所选择的艺术家的参展作品来看,似乎和传统的符号、或因素更接近。刚才您也说了,展望的石头、张健君的材料石头,还有其他摄影作品,但这些作品和水墨没有直接关系。但它可能有某种元素或因素上的关系,那为什么要贯以水墨之名?为什么不叫传统水墨因素或其他?

 

何:我发现跟水墨有关的作品种类很多,所以不可以因为不是用水墨完成的作品就草率地排除。像杨泳梁,或邢丹文,或史国瑞,这些黑白照片跟传统的内容,传统的绘画形式有些关系。这个题目Ink Art 大家所以都很欣赏,因为它是一个很容易记住的名字,虽然我知道Ink Art在中国是水墨画。

 

张:我们在国内水墨范围内讨论水墨时,研究与批评一定很在意这个边界。他关联着水墨问题的展开,并会涉及到它的发展。

 

而从当代艺术层面的思考,就不同了。其实,我很赞同您开始从当代艺术的观点切入问题的方法。水墨之说在这个展览只是一个关联,其实更能引发反思。

 

我曾在1999年思考过这个问题,当时我起草了一个“以水墨的名义”策展方案,后来我把这个方案转给了鲁虹,一位中国批评家,他在2001年做了“重新洗牌——以水墨的名义”。

 

何:从我们西方的立场,这个Ink Art,也包括Ink authentic真实的风格。不但是水墨可以代表,而其他新的做法,如果是根据水墨来实现的也可以。

 

张:实际上您以上说的问题,它不是一个水墨画的概念,也不是站在水墨的立场上。而是思考水墨和传统的关系,这样一个水墨的文化概念。

 

何:太好了,是的。我喜欢你的这个说法,水墨文化。对,就是水墨文化。说到了关键。以后,我就说张羽说的这个水墨文化,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

 

张:其实,水墨文化的关系是非常丰富的,它的关联也是多层次的。所以对它的把握有一定的尺度,不能过于泛指。

 

何:是的,Ink Art。对,是水墨艺术,而不是水墨画。

 

张:我认为,水墨,相对水墨画是一个更大的概念。那么,在过去水墨就是水墨画,而现在水墨不等于水墨画。这就是变化、就是发展。

 

何:所以,这个展览也有这一层的意思。

 

张:另外,我想交流一个我们容易忽略的问题,这个问题是我对中国传统水墨媒介的一个新的思考和认识。

 

何:我很想听听。

 

张:2010年您来我工作室时我还没有想太清楚,这两年,特别是去年,我对水墨中的水有了新的思考。水,远远大于墨。水,是水墨的核心。水,是制约水墨的。更关键的是,水可以直接转换为一种新的表达。水也可以让水墨直接转换为表达。水在其中成为一种方法,而更重要的是这个通过水法而转换的呈现既是水墨艺术,更是当代艺术。还有它可以重新诠释墨分五色、气韵生动。

 

在中国有很多人在意水墨或水墨画的底线,这个底线就是通过毛笔而完成的绘画。同时也认为水墨画是一种有教养的绘画,因为每个人的修养不同,而导致绘画的情致不同。

 

就水墨的关系来讲,水墨,水墨画,水墨文化。您策的这个展览给出的是第三个线索,水墨文化的当代艺术呈现。

 

以上两个线索的第一个线索是一种发展的状态,但这两个线索都不在这个展览的思考之内。我很想听听您的思考和想法?

 

何:您这是要问对这个水墨本身转换为当代艺术的状态,对水和墨和画的可能性。您对水墨的水的思考非常有意义,这是一种与水墨画的对话方式,非常有意思。

 

而我对水墨画与水墨这个问题,authentic,尤其有那么多很有名的水墨画,我很喜欢与水墨画的对话。这一次,我与水墨画的对话的根本问题说的是关系。

 

我为什么选择这些作品,这些艺术家的每件作品我都去看了,用传统的笔墨或者是水墨画,这个立场跟我们西方是两回事。我的问题不是中国画的问题,而是对于中国当代艺术在西方的不同方向。站在西方的立场上,把东方,亚洲,特别是中国,与西方最大的差别在那裡?如果说“水墨”是墨画,这个墨在西方也有人做过,例如:马哲威尔,但不同。在中国他们有笔,也有墨,我觉得西方人必须想到这一点,这是西方人的立场。西方的历史,为什么是油画,而不是水墨画。这次的中国在西方,有的是用水墨,有的是用video影像,但还是跟传统保持着关系。

 

张:我非常清楚这一点,大都会这次的水墨展Ink Art,“水墨”就只是一个概念,一个与传统文化有关系的中国当代艺术在西方。这是一个非常明智的把握。

 

何:我的观点是,利用“水墨”这个题目,目的并不是说水墨画,而是说水墨文化,要把这个中国传统和西方传统如何,搞清楚?还有发展?

 

张:我虽然完全能够理解这个站在西方立场看中国水墨的观点。然而,水墨有着一个内在的系统逻辑。它能否站在西方立场的同时,也能贴近水墨的内在系统呢?而不仅是符号、元素等等,或者说我们应该超越这些。

 

中国两千多年的水墨历史,实际上,它并不完全是一个水墨的发展历史,而是一个水墨画的历史。一直以来水墨是作为工具被使用,是用水墨这个材料去画的水墨画。那么,我的反向思考,水墨不等于水墨画,目的在于挖掘水墨物质属性本身的表达。扩大对水墨的认识。

 

何:所以,我也认为这个“水墨”是比水墨画的范围要宽,还要大,也就是刚才说的水墨文化的水墨。如果水墨画有一个将来,要往前走,一定要把这个传统的概念打开,这个水墨,不但是水墨画,而是更宽的未来,不然没有出路。

 

张:是的。我认为是一个能否进入当代艺术层面的概念。

 

何:水墨,是一个方便的名字,我不是说这个“水墨”可以利用它来形容video或展望的石头等。而是通过题目和展览引发人们的思考,所以这个展览的名字还是很重要的。这个Ink Art,代表一个内行的历程,不是外行的历程;内行历程就是从中国文化之内,来欣赏中国当代艺术和西方的立场还是两回事!

 

这是我的思考,如果人看这个题目觉得,噢,这个东西不是水墨画,那个东西不是水墨画,我完全同意。这也达到了目的!我也很希望有一个更好的名字?是什么?就是水墨文化,我很欣赏你这个说法!

 

张:我清楚,“水墨”这个题目确实非常好。特别是在今日非常具有挑战和诱惑,这样使用也非常智慧!可以让人们在质疑中引发很多层面的思考。其实,今天我与何先生这样面对面的追问,目的就在于让更多的读者领悟到策展人的用意。

 

另外,就这个展览我还想问一个从内行的视角不应该问的一个外行的问题。就是关于继承的说法,或叫口号。在中国当下,现代的文化的情节裡,您觉得水墨画传统还是一个可以继承和继续的有效概念吗?

 

何:希望能继承,也希望可以继续,这完全看中国艺术家有没有能力。我觉得困难是什么呢?以前,所有的人都是用毛笔写字,是每天都在用,掌握的不是一个技术层面的问题。而现在是电脑,是原子笔。画家用毛笔,是技术的,是在玩,跟每天用,是两回事。所以,现在不如以前。如果你把宋元明清的书法家的标淮放在现代,有多少人能够达到这个水平?不容易的,你没有办法做到。你如果按照这个传统的概念或是水平来欣赏,你一定会非常失望!因为,现在没有一个画家有这样的本事。所以,我没有选择这个方向的画家。

 

张:如果按照这个认识来思考问题的话,“继承”的口号是荒唐的,继承是不可能的。而“继续”应该建立在创造性的前提下,创造也就是最好的继承。在过去的传统中毛笔书写不是一个技术层面的问题,更不是简单的工具,而是日常生活中的必须,它是书写过程中一种有教养的、情致的、自然流淌。因为,他们在那个文化情景里。就传统而言,国学、宋明理学、诗学、金石学、佛学、禅宗等等的作用都是显而易见的。而这一部分在今天的现实是完全缺失的,这使继承根本不可能。

 

何:这次展览很多艺术家,虽然他们可能没有这个传统的技术或能力,但他们有一种新的思想,这个新思想是创造性,我就是从这个立场来欣赏这些作品的。

 

张:那么,因为大都会这样一个标志性的博物馆的国际影响,我相信公众一定会特别在意这次展览。您觉得,这个展览,对于水墨的现状或当代艺术的现状,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或者说,对当代艺术有什么样的反应?是不是画水墨画已经没有发展了?

 

何:我希望,可以让更多的人来问这个问题,我觉得这个展览不是一个回答,不是一个answer,它是一个问题。

 

水墨艺术,我觉得是一个很活的东西,我看了这么多的作品,我很高兴,我觉得水墨肯定有将来,这个将来是怎么回事?我现在也不敢说。我主要的目的就是要让人们了解,在中国,当代艺术的面貌很多,而这些作品在西方很少能看到。

 

像张晓刚,岳敏君这类的画,比较普遍。像毕卡索或者齐白石大家都知道,不是说这个不好。我不了解毕卡索比齐白石好吗?不见得。齐白石比石涛好吗?不一定。所以说,张羽比石涛好吗?我说这是两回事。

 

我喜欢这些作品。第一、我很欣赏;第二、我觉得跟中国传统有关系;第三、我认为是把传统创造出一个新的面貌。这个创造性很重要,所以我很欣赏。我觉得这些艺术家就是把这个传统影响了我们,在中国,好几百万人,都会写书法,我这次展览一个都没有。很多很多人都会画水墨画、山水画,我一个都没有要。这个传统的形式在走下坡路,这个不是我的思考,不是我的目的。

 

我认为,这35位艺术家,是把这个传统发展成了不同过去的新的样式,我觉得这个伟大。我就是希望水墨还能够有一个创造性的机会。

 

将来会怎么样?我不太清楚,我觉得到目前,这些作品是很了不起的。我就是要让更多的人注意到中国,这个传统是能够影响未来的。

 

张:如果一个展览能够提出一些不同层次的问题,从而引发更多的思考,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展览也就获得了成功。

 

何:西方的年轻人看了这个中国当代艺术展,他们也许会觉得,噢,它的来历是什么?以后我们可以多注意到这个传统艺术,中国艺术家的背后是有几千年的历史。所以,中国人和美国人是两回事,你不了解他们的来历,你就不会了解作品。现在的中国人还是靠孔子,孔子还站在背后。

 

我们的背后就是Lincoln林肯、Washington华盛顿,你不懂这个Lincoln林肯和Washington华盛顿,你怎么了解我?所以我觉得艺术就是这样,这些作品就是可以代表传统艺术的这个新的面貌。我的目地就是要说中国传统艺术还会影响到现在。

 

张:我们更期待未来。今天与何先生的交流非常愉快,因为触碰了几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在来纽约之前,我也是先了解了一下这次展览有哪些艺术家,有哪些作品,已经从中获得了一个线索,这个线索也正好与我三十年的经历和思考有关。所以,相信这次“水墨”展览能够启发许多人。

 

时间:2013.12.09

地点: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中国馆(明轩)


 展览链接:https://www.metmuseum.org/exhibitions/objects?exhibitionId={2CCA0D85-6307-4AC7-9674-C4E4F675C08E}#!?perPage=20&offset=60